1961年12月间,时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的郭沫若视察肇庆一周。参观游览七星岩、鼎湖山和城区的名胜古迹,赋诗十首。《游碧霞洞》(又名《游黑岩》)即是其中一首,诗云:
“北海曾来此,岩前有旧题。洞天天外秀,福地地中奇。膏炬延游艇,菜羹解渴丝。流连不忍去,无怪日迟迟。”
七星岩溶洞里的摩崖石刻。西江日报记者 曹笑 摄
七星岩中心的石室岩,肇庆人俗称为黑岩。石室洞内外有唐朝以后各朝代的摩崖石刻,集诗词、歌赋、游记、散文、题榜、题名、骈文、经文等文体,集书法艺术之大成,有“千年诗廊”的美誉。郭沫若先生在摩崖石刻前流连忘返,观赏洞口外东侧的石刻《端州石室记》,盛赞唐朝的李邕(北海)有“书中仙手”之称。诗歌首联以经典的李邕《端州石室记》概括了此间摩崖石刻的瑰宝地位,颔联展现石室洞内外景观的奇妙灵异,让诗人流连不忍去。诗歌以古朴的历史感宕开笔墨,融历史传说、宗教神话、人间胜景、物产风俗为一体,巧妙运用历史与现实、整体与局部、主观和客观三组对照关系,多角度描摹碧霞洞奇景,体现郭沫若浓郁的诗情和独特的艺术手法。
奇秀的溶洞美景。西江日报记者 曹笑 摄
首联由“曾”“旧”二字回望历史,带出唐朝大臣、书法家李邕题刻《端州石室记》的典故,赋予诗歌沉实的历史感和厚重的文化气息。唐代开元十五年(727年),在宦海沉浮多年、富有才情的李邕途经端州,被七星岩石室水洞的奇景所吸引,认为找到了心目中的“人间仙境”,触景生情,一气书成《端州石室记》。该文生动细腻地描绘了石室洞里面人间仙境般的奇异景致,并抒发了积极有为的政治情怀。《游碧霞洞》以李邕的典故入诗,李邕的“曾来此”与诗人的“正在此”实现时间线的遥相呼应,从历史回到现实,由此在接连往日,完成了不同时空知识分子情感的对接,面对亘古永恒的自然景观,形成有延续性的审美观照链条;李邕题刻的往事与诗人举膏烛、坐游艇、喝葵羹的当下游历相互补充,体现古人与今人行为的同构性:抒情主体或以题书石刻的方式描摹和赞赏美景,或以亲历游览的方式体验和感悟美景,抒情主体的美学观照和趣味均在自然山水中留下了印记,使其拥有了人文山水的属性;“旧题”所指的《端州石室记》又巧妙地和诗人的《游碧霞洞》形成互文的效果,相互阐释着碧霞洞胜似仙境的人间美景。《端州石室记》碑文如:“寂兮寥兮,恍兮惚兮,使营魄九升,嗜欲双遣;体若振羽翼,志若摩云天。”描绘的是石室水洞奇景,让人恍惚幻觉魂魄的飞升,飘飘然如临仙境,《游碧霞洞》的“洞天天外秀,福地地中奇”亦将碧霞洞比喻为人间神仙居住的奇秀之地。再如《端州石室记》写到:“岂直避暑窟室,缔赏林峦,击石如钟,酌泉如醴;固亦转丹灶,掇紫芝,迹参寥之远心,惟习隐之幽致者也乎?”与《游碧霞洞》里对游览水洞喝葵羹的描写如出一辙。两文“参互成文,合而见义。”看似各说两件事,实则是由上下文意互相呼应、渗透和阐发,共同建构石室水洞气韵生动的美。因此,诗歌开篇从时间、事件、文本三个角度勾连着历史和现实,使古人和今人有了超越时空共通的诗情,这种诗情可贵之处在于,诗人并非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进入诗歌的情境,而是作为一个亲历者、体验者的角色参与了李邕“曾来此”和“有旧题”的历史现场,并与之发生情感和审美的共鸣,使得诗情的抒发因为有了历史视角而越发沉实厚重。
碧霞洞。(资料图片)
诗人对碧霞洞整体的审美观照和对局部美景、独特美食的亲身体验之间构成第二组对照关系。郭沫若化用道教“洞天”“福地”的说法,来比喻碧霞洞内外如人间仙境的美景,用“秀”和“奇”二字概说碧霞洞整体美的特点。颔联这种对美的表述有种整饰之气,让读者对碧霞洞有了初步的整体印象,但依然感受不到具体的独特的美,于是诗人描摹的视角便由整体进入局部,由抽象转入具象,画面感十足的举着膏烛坐上游艇,悠闲地观赏着洞里各朝代的摩崖石刻,体验着千年诗廊共振的诗情,赞叹着时间凝固成形状各异的钟乳石,忽而口渴,喝上一杯含着丝丝酸味的紫背天葵饮,顿觉清凉沁入心脾,此情此景只有七星岩碧霞洞有之。由此,“洞天”“福地”的美有了实实在在的内容,“秀”“奇”的整体感受也在赏美景享美食的游踪中有了更生动更有温度的体验。在这由整体概说到局部细描的观察视角中,体现诗人情感表达的动线:首联、颔联是诗人对碧霞洞静态的观赏和赞美,诗情的表达显得较平静、含蓄,有种沉稳恢弘的气息,颈联则写出了具体生动的动态游历过程,诗歌隐含的“举(膏炬)”“坐(游艇)”“喝(葵羹)”一连串动作,是诗人对美景美食的亲身体验,诗歌情感的流露明显更激动、直白,有种欢愉欣然之感,由静态的观摩到动态的游历,让原本整体抽象的美有了具体游览内容的填充而显得真实亲切,让美景细节、美食感受在动态的游踪中得以展现和表达,让人心生向往。
尾联“日迟迟”的客观描述和主观感受相对照形成的矛盾,增强了诗歌内在的张力,推动着全诗情感的上升与回落。“日迟迟”字面含义是时间长或时间拖得很晚,尤其指春天的时日。《诗经·七月》的“春日迟迟,采蘩祁祁”,五代欧阳炯《三字令·春欲尽》有“春欲尽,日迟迟,牡丹时”,均含有此意。本诗中,诗人由于贪恋美景,流连观赏不舍离去,导致迟归,“日迟迟”在这里是诗人主观意愿推迟归去的时间,主动延长归期的做法。所以,“日迟迟”出现词义和词性被诗人情绪改写的情况,扩宽了原义“春日时日长”的含义,泛指当下游览的美好时光,隐含希望时日延长的主观意愿,改变客观表达时间长的形容词词性,变成“延迟时间”的动词,使得延迟归期的意愿成了现实的行为,凸显诗人留恋不舍的情感,给词语附上了浓烈的主观情调,不同词义和词性的巧妙更改,让诗人主观体验和情绪的走向有了更明显有力的路径。如果说颔联是对碧霞洞“秀”“奇”静态的客观描摹,颈联是对动态游踪的生动呈现,那么尾联则是对“日迟迟”情绪意愿的主观抒写,全诗完成了一个由静到动,由客观到主观的对照写作。
《游碧霞洞》既有旧体诗严整的格律叶韵,又注入郭沫若勃发的当代诗情,是诗人以旧体诗的形式抒写新时代新风貌,体现了极高的艺术和才情。“题”“奇”“丝”“迟”全诗一韵到底,押平声韵“i”,读之朗朗又有细微变化;诗歌颔联和颈联对仗工整,颔联“洞天天外秀,福地地中奇”是整齐的工对,“洞天”和“福地”地理名词相对,“天外秀”和“地中奇”形容词相对,颈联“膏炬延游艇,葵羹解渴丝”是动词的宽对,体现诗歌内在的节奏;仄起仄收式格式,合乎平仄规律,每联之内,平仄相对,“对”是指同一联中对句和出句的第二平仄必须相反。如首联“仄仄平平仄,平平仄仄平”中对句第二平仄为“平”,出句第二平仄为“仄”,两者相反;上下联之间,平仄相粘,“粘”是下一联出句和上一联对句的第二个字必须相同。如作为下联出句的“膏炬延游艇(平仄平平仄)”第二平仄为“仄”,上联对句“福地地中奇(平仄仄平平)”第二平仄为“仄”,两者相同,等等。此外,诗歌将历史典故、宗教传说融进人间美景、物产风俗的描绘,赋予诗歌沉实的历史感和生动的现实之美,以古典格律诗的形式,抒写郭沫若对新时代祖国美好山水的由衷赞叹。
郭沫若在肇庆留下的诗作还有许多,有待开发利用。为此,我申报了四川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(郭沫若研究)课题《广东与郭沫若的文学创作研究》,以郭沫若在肇庆的创作为中心。而对这个二十世纪伟大文人和革命家相关诗词的研读,以此探寻肇庆自然风景区的文化元素,有助于树立有地方本土特色的文化自信,逐步实现建设高水平文化旅游名城的目标。